在这座城市，我们甚少到别人家里作客。朋友们的习惯大多是约到茶楼喝喝茶聊聊近况。而这周日我们非常荣幸被邀请到去朋友新家作客，期待的心情持续了好几天。这种荣幸不仅仅是一种幸运的，而更应具体为“与友荣焉、幸甚至哉”。因缘巧合，我和这位朋友同名。如果读者还能记起我曾写过在8月的时候参观了他正在装修的房子，那么就会记得这问朋友的代号是“东方先生”。东方先生，是我在职场中看到有“人味”感十足的一个人，也是促成彼此单位达成合作的关键人物。虽然我当时知道推动合作难点重重，对方的需求也堪称为业界的疑难杂症，而我从过往职场的经历代入当时入职的情形，硬着头皮告诉他，彼此的合作逻辑是如何如何相通。现在回想当时的话，有不少还是吹了些牛皮。如今双方坐着，谈起职场中那些大人物，起起落落落，换来唏嘘，又是博人眼球的一笑罢了。
我们约在了10点半。我和先生在洗漱后喝茶吃曲奇后，便打车前往。大城市的周日十点还显得刚睡醒的朦胧，我们只消这季节干燥阳光灰尘混淆成胭脂给城市上装。在车上，我发信息告诉对方：“我们出门了，约10:30到。”
东方先生回复：“刚好起床了。”
我笑着回，这个点起床刚刚好。
车一如既往地被拦着门口，保安人员打不通对方电话。于是我们下车打算步行，保安人员坚持要求听到东方先生的声音才放行。我把手机递过去。一步入这个小区，就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树木花草，房屋结构，社区配套，都在告示着这里的芳龄。
由于，先生导航，我也不大记得，最终经历了一点迷路，顺带逛逛了小区，在小猫的带领下，我们终于走对了方向。但我不确定，再次打电话和东方先生确认。一抬头，电话声里的东方先生正站在阳台和我们挥手。这场景映衬着人，有点帅气。在我们捣鼓门铃时，终于门铃响了，东方先生也刚好下楼来给我们开门。一同上楼，他开门。
入门走廊，在一开门右手侧落地玻璃投入的光营造了家的氛围。
岛台正放着他看综艺的手提电脑。桌上的花开得最是茂盛，花瓣轻轻落下，不着痕迹。先生选了一小罐咖啡，我选了一小饼普洱茶，一同带去祝贺对方住进新房。先生是第一次来，我看着他眼前一亮。东方先生在讲解着他的巧妙的心思如何呈现在这屋子里的桌、椅、地板、开关、大理石、投影幕布。先生听得认真，不时给与高度肯定，不时坐下感受他喜欢的椅子，一遍一遍赞许声响起。这一刻，这俩个大老爷们，似乎化身为两个小男孩，一个在分享着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另一个则亮起了喜欢目光和投去不少赞赏声。
终于，轮到我和东方先生聊聊天了。我们坐在岛台前，先生在手磨咖啡豆，为我们冲冲咖啡。我和东方先生调侃着，这“咖啡师”看着很业余。东方先生说：“这就是岛台的意义”。这个岛台是我初次来未曾见到的。如今见到东方先生亲自去挑选的，可见确实值得他跑这一趟。我们欣赏着石头的纹理，看着西边窗外的绿意和光，以及咖啡师淡定表情和在冲咖啡的动作的手忙。我们嬉笑着，聊起刚被抓的“鸽王”。
聊起那个在保险里“鸽王”，终于也停止巡回飞翔，“鸽”人或“被鸽”了，都成了后话。只是“鸽王”带来的影响就像海啸后的余震，东方先生作为中层管理被砍的业务线，就像海啸后倒塌的房屋；新上线的系统是海啸过后退回海里的漩涡，多少人在漩涡中挣扎——不被甩出去或者不被沉溺。在改革开放的红利时代，东方先生大抵是看到了市场繁荣盛景，现今也在等待了“冷静”后的经济攀升，这里还透露着一股焦灼的“希望感”。谈话间有自嘲、也有看透，还有一种明知道前路不明朗却仍不肯完全躺平的固执。他明知道环境不好，却还在等“经济再攀升”的那一刻，哪怕以花钱来买自我成就感的“等”的方式，是先把自家装修好、把孩子陪好、把日子过得体面一点。作为中层管理的佼佼者，东方先生聊起在快过去的一年里，历经业务线被停止，从人心的摇晃到同事间出现peace&love——像回到了改放前。我们依然笑。我几乎无法回应这种变化，任何一种回应，都像极了在田野里告诉稻穗命运的评论（而我确实不知每一粒稻谷最终的去向。）
他问起我工作的近况。我说：“今日刚好合同期结束第一天。不续约了。” 他也知道我领导是个什么货色，也知道我的处境。纵使我们双方职位不大平等，但某种程度上也互相理解彼此的难处。他从不嫌弃我年纪小，对我没有评判。在我看来，他几乎没有“登”味——那些腐朽的、陈旧的如灰尘混于空气被“小登”、“中登”和“老登”吸入肺腑，透露出在嘴角和余光中去进行低质量审判。这群“登”们的判词里充斥着基于个人狭隘的体验和想象不参考任何事实的夸夸奇谭。虽然东方先生常提起“登味”，而他却并没有沾染。我在想，东方先生身处中层管理的位置，见多了那种带着自以为是、以年龄和层级为武器的评判姿态。“登味”是他会拿来打趣这个时代，却尽量不让这种味道沾到自己身上。对比之下，他从未摆过“教训后辈”的谱，也没用过一种居高临下的腔调；我讲自己的处境，他听进去，而不是马上贴标签、下判断。这种克制本身，是他身上很重要的一种教养。
在工作的话题里我们滑回到这个“家”的空间，东方先生问：“客厅里还缺的画应该放些什么风格。”我和先生都一致认为，客厅幕布后的墙应该要留白。先生回答说：“如果说还缺点什么，那应该是缺了能表达你的东西。”我立刻接上这个话：“嗯，整个空间里，已经烘托得你很好了，但你是谁，需要一个点睛。”这恰恰是最难的。
东方先生外表上是稳妥得体的中层，但他最明亮的点是骨子里却还保持着一股“有点讲究”的少年心气。一个对“生活怎么过”有明确审美的人，会还在装修中的房子时，能感会为浴室地砖不满意到坚持砸掉重来，却又在墙面选上世纪美式玫瑰花砖，以一种有点怀旧的方式表达他对妻子的爱——那是一种“中产绅士”式的温柔。在如今整个空间烘托“家”的氛围中，个人的价值从职场拉回到为自己和家人布置一块能心安落脚的生活舞台。
我们最后也只能感慨，工作时际不遇，把家庭装修好，照顾好妻儿，花时间辅助孩子更上一层楼依然是这个时代的红利。但东方先生的一句话还是让我震耳欲聋：“在教育孩子和努力挣钱这二者有的选时，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去挣钱。”这是多么响亮的口号，充满了精气神。“赚钱第一”的前提是他太太在这个家庭结构里是主要带娃的一方；他自己在家庭里的默认角色是负责赚钱、扛经济盘子的人。这里的对照组不是“挣钱 vs 孩子重要不重要”，而是在家庭既定分工下，大家明确把自己的那摊活做到极致。家庭分工的确认也意味着肯定了妻子“带娃”的付出。
工作上，我体会到“一把手命运的流转”与其业务线被砍，其实不仅意味工作场域和个人努力挣钱的双重冲击。而是，业务线被停止就像是一场对努力工作个价值的否定，而一把手命运流转更像是上演了在重大职场中一场“儿戏”。我们在谈话，在消遣，可能终归消化不了个人的Ego处在当下的一次又一次的无可奈何。可这让我联想到他经历过业务线被砍的焦灼时刻（要抗住大部分人的问询——而自己也不知如何回应的苦闷）、上层命运像儿戏一样被翻来覆去，那句话就不再是“要挣钱”那么简单了。过去职场语境中反馈给他能力感——不是混日子的中层，而是一个有判断、有执行力、对业务线扛过责任的人；价值感——做的事有几个亿的经济效益，对公司有用，对团队有用，不是随时可以被替换的一颗螺丝；控制感——只要认真做、好好干，结果不会太差，至少不会一下子全塌。但如今的职场，业务线说停就停，个人不能左右；一把手的位置翻来覆去，只能在旁边看着；新系统像漩涡一样卷人下去，有的人要被裁掉，有的人要继续养着，个人也得在里面想办法不被甩出去。这些变化，对个人的“Ego”来说，就是一次又一次被现实按头：原来以为的“靠努力可以掌控、可以换来稳定和尊重”的那一套不完全生效。
从家庭出发，妻子冲在前线负责孩子教育，他在后方撑起物质基础。家庭分工明确，却又互相彼此扶持。家里空间的装饰透露出处处为家人着想，透着温情。“赚钱养家”是典型的中年父亲式宣言，带着某种钢筋水泥般的实用主义。我们生活在一个不稳定、难预测的环境里，他依然把“用可见的收入为家人打底”当成最靠谱、最不容出错的选择。情感教育、陪伴、理想，这些都重要，但在他眼里，必须建立在“先有钱把基本面托住”的前提上。这是一种带着伤痕感的理性，也是一种被时代塑造出来的价值排序。这一刻，人的多面性，在我眼前排开。
转念一想，今日之约，烧鹅不错，朋友难得。
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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