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孙立平的一篇文章说《需要右派刹车,但未来会是左派的天下》
其实已经不是日常网络吵架那种“左=圣母”“右=冷血”的用法,而是有比较清晰的“政治哲学+政策取向”含义。可以分几个层次来拆。
文章里包含了四种左。“这里说的左,是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左,不是近些年激进左翼的左,不是我们这里所说的左,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极左。”。一是“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左”,大致可以理解为社会民主主义、工人运动和福利国家传统那一套,强调的是“在市场经济框架内,用税收、福利、工会和公共服务去纠偏市场带来的不平等”,典型是战后欧洲的社会民主党、工党等。二是“近些年激进左翼的左”,用“幼稚的全球化、文明冲突的内部化、身份政治”来概括,指的是冷战后特别是六七十年代以后那一支转向文化议题、身份议题、道德洁癖和全球主义的进步派/新左派。三是中国语境下“左”的联想:计划经济、平均主义、阶级斗争那种政治传统。四是“通常意义上的极左”,就是不惜以暴力、专政、全面否定市场和私有制的革命式左翼。这几种“左”,只有第一种左是未来的左。
从价值轴来看“左”的核心关键词是反对过度贫富差距、强调社会保障和社会福利、承认技术和资本长期推动不平等,需要用制度再分配来“托底”、保障被技术淘汰的人能过上“更人性化的生活”。通过引用皮凯蒂关于r>g(资本报酬率长期大于经济增速和劳动报酬增速),和赫拉利关于“技术进步可能催生新的极端不平等和‘无用阶层’”。在给这种“左”的底层逻辑打地基:不是因为左派更道德,而是因为技术和资本的结构性趋势会逼迫人类社会去想办法重新分配。换言之,这里的“左”,不是理想主义的“大家都要一样多”,而是现实主义的“如果不更左一点,社会会炸”。
文中批判的“激进左翼”构成了“右转”的背景。文中三个“迷失”(幼稚的全球化、文明冲突的内部化、身份政治)的共同特点是:在没有充分考虑本国中下层、文化认同和社会承受力的情况下,过度推行一种“道义正确”的政治议程,把全球市场开放、无限制移民、多元文化和身份平权推到极端。原本“左派的王牌”——对不平等、失业、阶层固化的关注——反而被冷落,留下来的却是“对少数群体话语权的过度执着”“对普通人的焦虑视而不见”。在这个意义上, “传统上左派的王炸成了右派的筹码”——原本应该由左派主导的“公平分配”的旗帜,被他们自己丢掉了,于是被右派接过去,打成“反全球化”“反政治正确”“恢复秩序、保护本国人民”的动员号召。
那文中的“右”是怎样的一种“右”?“右”没有魔鬼化。当前世界右转理解为“对激进左翼迷失的反应”和“必要的刹车”。右派有其现实基础:对无序全球化的不满(产业空心化、就业外流)、对过度身份政治的反弹(普通人觉得自己的生活被牺牲给了一些象征性议题)、对移民和治安问题的焦虑、对国家主权和文化认同的重新强调。
从价值轴上看,这样的“右”包含几个典型取向:一是态度问题。强调国家边界、文化同质性和社会秩序,对大规模、多元但不整合的移民持怀疑态度。二是对偏向经济民族主义或保护主义的全球化保持警惕甚至反对。三是强调个人责任和市场机制,对“太厚的福利”持保留意见。四是在文化议题上更偏保守,对快速变化的性别观念、家庭观念、教育观念保持强烈不适。右转有其“纠偏”的正当性,它逼着失控的激进左翼停下脚步,回头看“有没有把普通人丢在后面”。
关键是如何把“当前的右转”和“未来的左化”一体看待。左、右不能看成一条线两头互相消灭,而更像是一个“摆动—修正—再摆动”的过程。
冷战结束后一段时间,激进左翼在全球化、移民和身份政治上走得太快太远,于是必然招致一轮右转作为刹车和反弹。但从更长时间尺度看,技术和资本对不平等和失业的结构性推动不会因为“右转”而消失,反而可能在右翼放松监管、强调市场效率的时期进一步积累压力。
当这种压力上升到一定程度,各国社会又会重新向“再分配、福利、社会保障”要答案。“未来一定还是一个左的世界”的判断中, “右”更多扮演的是纠偏者、刹车手,而“左”则扮演长期“消化技术与资本后果”的角色。
在经济与制度层面承认再分配、福利、托底的必要性(这在传统意义上是“左”的价值),但在全球化、身份政治和移民问题上又高度警惕激进左翼的那套“道德先行,不管后果”的做法(这在现实政治中往往又推向“中间偏右”的位置)。
因此,文中的“左”和“右”,不再是简单的站队,而更像是两套“必须共同使用的工具箱”。左派的工具负责解决不平等和被淘汰者的生存尊严问题,右派的工具负责提醒边界、秩序、可持续性问题。
“未来是一个左的世界”,是因为在技术和资本加速的背景下,“保障多数人有体面生活”这一任务的重量会越来越大,以至于无论执政者自我认同是左还是右,都不得不越来越多地用“左”的工具。
原本“左派的王牌”——对不平等、失业、阶层固化的关注——反而被冷落,留下来的却是“对少数群体话语权的过度执着”“对普通人的焦虑视而不见”。在这个意义上,原本应该由左派主导的“公平分配”的旗帜,被他们自己丢掉了,于是被右派接过去,打成“反全球化”“反政治正确”“恢复秩序、保护本国人民”的动员号召。
在市场经济基础上,通过更强的再分配和社会保障去对冲技术资本导致的不平等和大规模淘汰,确保更多人能“更人性化地使用财富”的那套制度与价值。而“右”,指的是在经历激进左翼的迷失之后,对全球化、移民、身份政治和过度“道德化政治”的反弹,强调国家利益、文化秩序、边界和个人责任的那一套。当前这轮右转有其必要性,又认为在更长远的时间里,人类要想在“财富创造与大多数人劳动越来越无关”的世界里维持基本稳定和尊严,只能越来越多地回到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左”。
到此,我又看到了公众号于华看社会中《基于认知错误的果敢判断是怎么形成的?一种可能的逻辑》
既然left本来就有“偏离正途”的意思,而right本来就是“正确、正当”,那能不能干脆说——左就是歧路,右才是正道,“并非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其实是故意把问题推到一个“最尖锐、最不政治正确”的位置上。
批评“抛开左右、只谈是非”的那一句,其实非常重要。说“别谈左右,只谈对错”,听上去很中立,但往往有一个隐含前提:好像存在一个“超越立场的普遍是非标准”,所有人只要理性一点,就会得出一致判断。
可现实政治恰恰说明:什么叫“对”right,什么叫“错”left?这本身就内嵌了价值排序,而这些价值排序高度对应左右差异。
比如,失业时个人更在意“国家有没有责任托底”还是更在意“个人有没有尽责努力”?对移民,更重视“普遍人权与同情”还是更重视“本国共同体的承载极限”?对税收和福利,把“效率”还是“平等”排在更前?这些全都是价值判断,不可能用一个纯技术化的“是/非”裁决。也就是说,“不谈左右,只谈对错”,往往只是把自己的价值立场伪装成“常识”,而不是立场真的消失了。
“左右分歧是现实存在,无从回避”,这点我完全同意。
左和右不是简单的“多一点平等、少一点自由”之类的量的差别。在“原理上”就不对称:left 本身带有“偏离、怪异、旁门”的含义,right 则与“正确、正道、正当”同源。这在语言学和文化史上确实有现实基础:英语里 right 既有“右边”又有“正确”的意思,法语 droit 既是“右”也是“正当、权利”,拉丁语 dexter 也有“灵巧”的褒义;而 left、gauche、sinister 等词,在不少欧洲语言里长期有“笨拙、别扭、不祥”的影子。中国文化里也有类似的痕迹,“左道旁门”“邪门歪道”,相对应的是“正道”“正宗”。既然在文化深层里右=正、左=偏,那我们能不能干脆说:左就是歧路,右才是正路?
如果只停留在“文化心理的深层偏好”这个层面,这个观察是成立的:人类长期偏好把自己习惯的一边命名为“正”,把另一边当成“偏”。大多数人右手更灵活,于是右边就和“顺手、正、正常”绑定,左边和“别扭、不对劲、反常”绑定。于是许多文明都自发产生了“右为吉、左为不祥”的象征系统。这说明,人类对左右有一种“前政治的情感倾向”,你现在是想把这层心理基础借来做一个政治上的类比。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现代政治意义上的“左/右”,其实跟这些字源和象征意义,并不是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政治上的“左、右”来自法国大革命后议会座位的空间安排:支持革命、要求更大变革的坐在左边,支持保王、维护旧制度的坐在右边。此后“左=改革/激进,右=保守/持守”才逐渐固化为惯例。这是一件很偶然的历史事件,它只是借用了“左右”这对日常方位词做符号,并不是沿着“道德好坏”的旧象征来故意命名。
所以,今天再回过头说“left 在字面上就是偏离、怪”,再把这套联想转嫁到政治左翼上,严格说属于一种后设的修辞,而不是政治概念本身的“原理”。你当然可以这样玩文字,但要明白这是“结合语感做比兴”,而不是“因为字面如此,所以左派天生是歧路”。
就算暂时接受“右=持守、正当”,“左=偏离、探索”当成一种比喻,这个比喻也不能简单推到“左为歧路,右为正道”那一步。人类文明的许多重要进步,几乎都是由当时的“左”——也就是那些“偏离当下共识的人”搞出来的。从废除奴隶制、普选权、工人权益、八小时工作制,到社会保险、公共教育,刚出现时几乎都被当成“歧路”“危险的偏离”。许多惨烈的灾难也确实是从某些“偏离正轨”的左翼实验里长出来的,比如极端平均主义、否定市场信号、用暴力革命来重整社会秩序。有些偏离最后变成了新正道,有些偏离则变成了深坑。
如果坚持从“原理”上划一刀:左就是偏离正道、右就是持守正道,那就会遇到一个逻辑难题:那什么时候、靠什么机制更新“正道”本身?如果所有偏离都被预设为歧路,那旧的正道就不可能被纠正,整个文明就会凝固在某个时间点。
回顾历史又知道,任何对“正道”的理解,都是在不断被实践修正中前进的。换句话说,真正有生命力的正道,本身就需要一部分“偏离的尝试”来测试边界,而不是一开始就拥有绝对正确性。
同时,从技术、资本长期推动的不平等和大规模淘汰来看,人类又不得不在福利、保障、再分配上“向左”,否则社会会失稳。 “传统左翼关于保障与福利的那部分价值”在未来反而会变得越来越不可或缺。这样一来, “左”不能把整体打入“歧路”, “右”也不能把整体视作“正道”。左右更多是两股相反的张力,一边提醒我们不要过度冒进,一边提醒我们必须纠正不平等和冷酷。
与其说“条条不通罗马”,不如说:通往罗马的路,常常是被当时看上去“偏离大道”的人趟出来的,等路成了,后人再把它命名为“正道”。这也许比简单的“左歧右正”,更接近整篇思考的深层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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